幸得李高田老师引见，二赴白水，就全然没了心理压力。 其实第一次去白水，也就短短几个月前的事。那时“非典”正肆虐，到处交通阻断。眼看着大好春光几欲虚度，憋闷得没了辙，几个朋友凑一起不免长嘘断叹。某日下午，有车借道蒲城，猛然记起白水是一个心病。不容分说，扯起两个朋友抽身便走。到蒲城倒车，在一个叫罕井的小镇被车倒了一次。傍晚时分，见黄土塬上一处灯火辉煌的地方，心知已经颠簸到白水。大概是太疲倦，第二天太阳老高才醒来，可街道依旧行人稀疏。在街角饱食一顿正宗的白水羊肉，打着饱嗝奔赴史官乡，在仓颉墓前留恋良久，就匆匆辞别白水。故而，对于白水，不能算熟识。 再赴白水，路已经不再陌生。七月的白水城熙熙攘攘，同骄阳一样兴奋。满街都是西瓜，小城人许是固信天然消暑品的可靠性，寥寥几处冷饮摊鲜有问津者，西瓜摊倒是围满了人，摊贩忙的不亦乐乎。先前品味过的羊肉馆怎么也找不见，辨认半天，原来房子已经平根铲除，原地要建新楼了。随便一个面馆囫囵一番，临了一杯杜康酒，依旧细细品味。酒自然是老酒，厚实而不张扬，全是随了白水人性。 找寻文化馆着实费了点事。开始以为是酒精作用，反复几次，都被一块极度夸张的美容美发招牌燎得赶紧扭头。问一收破烂的老者，老者看我的窘像，揪了揪胡须唱出句滑稽的流行歌“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”，我才看清楚那招牌背后的“文化馆”字样，心说这大城小城的文化怎么都成了洗脸洗脚文化。 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，是一座灰暗的简易楼。怎么找也不见馆长门牌。想问一个青年，只见他进进出出急匆匆往三轮车搬杂物，显然是忙生意，便没好意思张口。瞅见靠外侧的一个房子，门虚掩着，缝隙里喷薄着缕缕烟雾，探身进去，就见一个人笼罩在烟雾里，瘦削的身躯填不满藤椅，口里叼住一根香烟，双颊一息一张，烟雾汩汩地喷出来，自顾自营造着惬意的氛围。我伸过手去试探一句“王馆长”，他从书中惊醒，迅即反应过来，“你是小杜吧，李老师前日里招呼，正等你不见来”，随即取茶杯倒水。我递过去烟，他顺手接过去，复又开始制造着人间仙境。狠狠吸一口，边呼吸边消受尼古丁的美味，烟吐尽话便流淌出来。 提起白水，王馆长就抑不住的动情。原来，王馆长虽为富平人，却自小生活在白水，秉承其父遗风，从事文化这苦辛事儿。其父也为文化人，书法在白水塬首屈一指，有牌匾对联事，人们自然想起。特别是杜康墓碑“酿酒先师杜康之墓”几个字，即为其父亲书。但见字体清秀端庄，暗蕴功力，碑体孤直俊逸，有如酒樽，字形契合碑形，颇使人怀想杜康酒的绵长。别看那么瘦弱的人，却是以玩刀起家，仅就名字来说，“王奇戈”三字就够闻者胆怯三分。倒不是有什么绝世武功，王馆长从师范毕业，鬼使神差的分配到有名的白水菜刀厂。在菜刀厂，王馆长一呆就是十二年，整日把玩着白水菜刀。边玩菜刀，边挥笔抒文，通讯稿件，宣传广告，不拘一格；诗歌剧本，散文随笔，多有产出。也难怪，如此嗜好烟草的人，迷恋文字总会成痴。况且，在白水这寂寞的土地上，能耐得住寂寞崇仰字圣仓颉的人，文字总会首先垂青于斯人。寒来暑往，王奇戈老师蜗居“五味斋”斗室竟笔耕出近千万字文稿。 既名“五味斋”，自然嗅的见多少人生苦涩，未必仅仅五味。王老师在其《五味斋记》中有简单的描述，逼仄的“五味斋”里“一摞摞书籍塞于床下，与臭鞋和尿盆为伍”。其实，自古以来，文化就有倍受权力冷落的传统，当年诗圣杜甫颠沛流离到白水，与“五味斋”相差几何？“穷不习武，富不习文”，究非偏颇。王馆长与文为伍，清贫便成了无法摆脱的影子，日夜长伴“五味斋”。屈指十数年，每月三四十元养家糊口，班前饭后，以五味斋书桌为案，和面切菜；饭菜熅熟，文案又成了餐桌；上班时间，书桌堆满冗杂公文；夜深人静，桌后拉起一道布帘，彻夜笔耕。二十余年，近千万字的文稿都精雕细琢于此，平均日产千余字。 在愈来愈散乱的长谈中，我不由自主地一遍遍提升心中的敬意。在本来就昏暗的斗室，在浓重的烟雾中，王老师梗直伏案劳作折成的佝偻的身躯，从身后的书橱搜检出几册书，随后打开抽斗，摸索出一本装帧精美的书，翻开扉页，眼镜贴着书页，一手小心翼翼的抚平，审视良久，挥笔写下几个劲直的字。看着把自己平平常常的名字写成美轮美奂的书法状，内心惊叹不已。但我视线总没法离开他的眼镜，那镜片上映出一道道光圈，像趵突泉涌出来的涟漪。读过他的书才知道，那让我奇怪的眼镜，全因为他的眼睛。因为自小迷恋文学，他借父亲在新华书店工作之便，几乎读遍了新华书店的中外名著，少年时便因用眼过度成了高度近视，青年时更是一度双目失明，四下求医才使左眼重见一线光明。视力稍加恢复，又重新匍匐在书桌前。年届四十八秋之际，终于捧出一本沉甸甸的告慰心灵的《奇戈文集》。 在菜刀厂“推销”刀，十二年磨砺自然轻车熟路，许是卖刀卖出了名气，某一日竟被文化馆掳去。由是而始，真真正正地扎根到文化的沃土上，王老师更是玩命地全身心投入。莫道白水“地瘠民贫”，可这块土地产出的文化却让整个中华民族受用了几千年。这块土地上曾经诞生出字圣仓颉、酒圣杜康、陶圣雷祥，而四大发明之一的造纸也是纸圣蔡伦在白水发明。遗憾的是，这些个文明肇始者，却被孤零零地遗忘在这偏僻的荒原上。一从担责文化馆，他便致力于这些文化瑰宝的抢救工作中，八年来，他足迹踏遍了白水的沟沟峁峁，为了考证杜康、仓颉的生卒地，他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的杜康庙仓颉庙。2001年9月26日，仓颉庙终于晋升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，杜康酒也被评为历史名酒。这个中的滋味，自然不仅仅是辛酸，可他溢于言表的，仅仅是不加掩饰的欣慰。 注视眼前这个的人，我竟然有些犹疑，这瘦小身躯怎么会蕴藏着如此充沛的能量？行将离开白水的时候，这个问题几乎就有了答案，当然是直觉，一种固执的直觉，感觉人其实就是一棵普普通通的苹果树，在肥沃的土地上倒未必能结出喜人的果实，而在白水这样贫瘠干旱的土地上，只要耐得住寂寞，耐得住清贫，就自然会结出硕大无比的“白水牌”苹果。王奇戈正是这样一棵苹果树，一棵你我平常都容易忽视的苹果树。认识了王奇戈，就认识了白水，就不会再奇怪“白水”苹果为什么那么甘甜。这——不是妄谈。
编辑:中华仓颉文化网 杨嬅 http://www.zhcjwh.com